4、对群体的深刻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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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回顾
在上期节目当中我们主要说了,构成群体的关键不是空间上的聚集,而是拥有共同的心里诉求,群体和个人是两个纬度的存在,群体像是一个生命体,而个人则是这个生命体当中的某个细胞。所以细胞与生命体所表现出的特征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为什么个人进入群体之后,他自己就会性情大变呢?有三个原因:本能、传染和暗示。
另外我们还介绍了群体的一些特征,残暴、极端和智力的泯灭。今天这期节目,我们继续来看由个人所构成的群体,还会表现出哪些与个人截然相反的特征。
形象、简单的思维方式
那因为智力的泯灭,就会出现很多的结果,比方勒庞说群体只能通过形象的方式来思考,他比喻说群体就是一面哈哈镜,很多在群众面前所发生的最最简单的事情,不久就会变得面目全非,流传出很多怪异的版本,这就是因为形象思维和理性思维的不同。
形象思维的特点是很容易通过一个形象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当我们是独立个体的时候,我们能够清楚的分别幻觉和现实之间的差别,但是群体不会,他们丝毫不会质疑二者的不同。
之前我们提到的“圣梅达尔痉挛者”的例子就是类似的情况,还有一个相同的例子是发生在耶路撒冷,当十字军官兵们云集于此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首先出现幻觉,认为墙上出现了圣·乔治的身影。于是在我们之前所说的暗示和传染的推动下,所有人都看到了圣·乔治显灵。
在这里暗示被群体形象思维这面哈哈镜给放大了,并借助传染呈现出弥散效应传递开来。另外,我们还看到群体的期待也在其中起到了作用,当人们都共同期待着一些什么的时候,一个人编造的奇迹,或者是幻觉,都更加容易被大家所接受。
我们在原始人的思维当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形象思维的决定性作用。
比方说在东非的土著看来,要判断一艘军舰的战力,不是看它的吨位、排水量,装甲或者有多少门大炮,而是这艘大船上有多少个烟囱,因为他们只认识烟囱。
当年英国人开了一艘两个烟囱的军舰跑到非洲海岸,当地居民纷纷示好,转身就嫌弃自己的宗主国德国了,因为当地德国的军舰只有一根烟囱。
那德国人发现了这个问题,就开了一艘三根烟囱的巡洋舰过去刷赞。这在当地引起了巨大震动,人们纷纷点赞。并赠与了它个响亮的称号,背着三根管子的海上武士。
几天之后,英国人开了一艘有4根烟囱的船过去,局势立马又反转。英国船的点赞数反超。这下德国人就蒙蔽了,哪来的4根烟囱的军舰啊?后来才知道,人家开了一艘拉煤的商船,因为锅炉太老了,就多加了一根烟囱排烟。
通过这个故事我们能够很好的理解什么是群体的形象思维。
再比方说,当年的角斗士出现圆形剧场的时候,每个观众都情绪高涨,一面跺脚,一面手舞足蹈。而在观众当中,如果对某个角斗士的评价出现差异,往往会大打出手,刹那间观众席变成了拳脚表演场。这和我们今天的足球流氓不是如出一辙么?
再有,当年的大众剧院当中,如果一个演员出演了一个大反派,那在他离场的时候,经理需要安排保镖护送,以免受到那些义愤填膺的观众的粗暴攻击,尽管舞台上的反面人物都不过是剧作家想象的产物。你看,这样的事情,今天人们的表现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例子都一再的印证,群体没有理性的思维过程,他们习惯于形象思维,虚构的因素对他们的影响,比现实因素的影响要大,他们明显对这二者不加分辨。
另外,同样是因为智力的泯灭,群体所能接受的观点,必须是绝对的,毫不妥协的,不容置疑的,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必须是简单而且明了的。那些什么哲学和科学观念,以群体的智力水平是无法接受的。
但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真相确是异常的复杂,那要让群体能够接受,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把这些观念在交给他们之前进行改造。
书中有个有趣的例子:
话说17世纪的俄国,彼得大帝尝试开展一场全面的改革,但是当时所有来自西方的科学思想和技术成果无一例外的都遭到了强烈的抵制。不仅是万千民众甚至就连自己的皇太子都加入其中,原因很简单,就是作为群体无法接受一套复杂的变革观念。
彼得大帝直接把这套理念的表现形式给改造成了简单、粗暴且易于传播的,就是剪掉胡子,就代表着支持变革。
在一次宴会上,士兵们按住所有来宾和大臣,强行剃掉了他们的胡子,这些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成为了新观念的接受者。
群体的想象力
说到这里,我们还要特别强调一下群体的想象力,正如瞎子的耳朵特别灵敏,这个代偿效应一样,智力泯灭的群体,想象力非常的卓越。超强的想象力,会让群体特别关注一件事情当中最不寻常,最传奇的一面。
假如我们尝试着对一种文明进行分析的话,我们会惊奇的发现它得以存在的基础,是那些神奇的,传奇般的内容,想象总是比真相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
在历史上,几乎所有的权利都建立在群体的想象之上,那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像是三大宗教的兴起,宗教改革,和法国大革命,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社会主义的崛起,都是因为对群体的想象力产生强烈影响而造成的直接或者间接后果。
说到这里,是不是同学们都想到赫拉利在《人类简史》当中那个最被广为流传的论断。这可是勒庞早在120多年前就有的洞见。
所有时代所有国家的伟大政客,包括那些最专横的暴君,都把群众的想象力视为自己权利的基础。
拿破仑在一次国会演讲当中说:“我通过改革天主教,终结了旺代战争;把自己变成个穆斯林,从而在埃及站稳了脚跟,通过信奉教皇,赢得了意大利神父的支持,如果我要去统治一个犹太国家,那我一定会重修所罗门神庙。”
终其一生,拿破仑始终全神贯注的操纵着群体的想象力,无论是在胜利还是在屠杀的时候,他都时刻牢记这一点。正因如此他才在自己的时代建立起了不世功勋。尽管成千上万的人因为他的野心而客死他乡,但仍然有数不清的民众认为他是最无愧的帝王与英雄,并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掌握了影响群众想象力的艺术,也就掌握了统治他们的力量。
群体对强权的渴望
勒庞从拿破仑时期民众的身上受到了很多的启迪。他还看到,群众其实是渴望强权的,人们总是对强权俯首帖耳,却很少为仁慈心肠所动,因为在他们看来,仁慈不过是软弱代名词。
群众不会听命于温和,他们只向欺压自己的暴君低头。
在1795年的10月,奉命镇压暴乱的拿破仑将大炮对准了自己的同胞。在一阵炮击之后,骑兵手持军刀冲向暴乱者。很快,那些之前还大声怒骂的愤怒群众,顿时停止了最后一声呼叫。
几年之后,当拿破仑进入议院,尝试用演讲的方式沟通,却遭到了激烈的反抗。于是他调集军队冲进议院,把那些议员给抓了起来之后,剩下的议员们一致同意选举拿破仑为法兰西第一执政官。
群众愿意臣服的英雄,要像凯撒一样的威严而残酷。他的权杖吸引着他们,他的权力震慑着他们,他的利剑让他们心怀敬畏。
而当专制者失去权力的时候,群体又会在转瞬之间践踏倒下的专制者。而当权力时断时续的时候,群体的表现总是反复无常,时而无法无天,时而卑躬屈膝。正像我们在历史中多次看到的那样。
群体的保守本能
群体常常都呼吁变革,看上去群体就是期望改变的,但其实他们的本质竟然是非常的保守。别看群众表现出超常的暴力倾向和破坏力,但其实这种反叛和破坏行为总是十分短暂。只要对他们撒手不管,他们很快就会对自己造成的混乱感到厌倦,本能的变成奴才。
拿破仑为我们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在他上台之后,压制一切自由,让所有人对他的铁腕充满了切肤之痛的时候,那些对他发出欢呼的竟然是当初最激进的,最桀骜不驯的雅各宾党人。
如果我们知道群体最终是会回归保守的,我们对于历史和民众革命就会有重新的认识。
看似群体为了改朝换代而不惜发动暴力革命,然而他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让这个社会进行深层次的变革,而这不够就是群体的发泄手段罢了。
勒庞就认为:群体对一切传统的事物和制度,都怀着一种迷恋和崇敬之情,而对改变自己生活的新事物却有着根深蒂固的无意识恐惧。
假如在工业革命兴起的时代,民主能够握有今天这样的权力,那蒸汽机和铁路可能难以变成现实,或者至少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能得到。
之前我们也提到,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因为科学被看成是贵族政治,所以发现了氧气的天才化学家拉瓦锡被送上了断头台,永远的失去了呼吸氧气的权力。
当雅各宾党的血腥统治被终结之后,热月党人说:“他们认为知识是自由的敌人,科学是贵族的政治,如果任由他们统治,所有图书馆都会被烧毁,所有学者都会丧命,而整个世界也会被重新投入黑暗之中。”
因此勒庞感慨的说:在伟大的科学发明和工业出现之后,群体才开始掌握权力,这对于文明而言,真是一件庆幸的事情。
群体谎言
我们再来看另一个特性,群体的谎言。这是群体智力泯灭带来的又一个后果。
欧洲中世纪的圣物崇拜,让勒庞觉得非常的荒唐:
当时去往耶路撒冷朝圣者把一些圣物带回了欧洲,引发了一场大范围的群体性谎言。这些圣物里面最有名的就是一个十字架上木头碎片,话说当时耶稣就是在这个十字架上慷慨赴死的。这个圣物开始在全欧洲变得到处都是,数量可以说是毫无止境。
当时所有的大教堂都以拥有这样一块木头为荣,结果这种木头碎片就像野草一样的出现在所有的教堂之中,人们争相前往去膜拜。如果把这些木头全部聚集在一起的话,何止一个十字架,拿来盖件教堂都绰绰有余了。
大家都相信这么一件荒谬的事情,不是因为所有人都要故意撒谎,而是当个体集结在一起之后,群体的谎言就成为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当年勒庞看来非常荒唐的这样一件“圣物崇拜”的事情,在我们今天不依然是到处都是么?
我们再通过2个例子来分析一下群体谎言形成的三个阶段。
话说,在巴黎有两名女孩走失了,不久之后再巴黎的塞纳河当中发现了两具尸体。就有几名目击证人言之凿凿的证明这就是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所有的证词都如出一辙,法官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签署了死亡证明。但是在举行葬礼的时候,这两个活生生的孩子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这和灵异事件毫无关系。其实就是认错了,然后当第一个人认错了之后,后面的人也就接二连三的跟着认错。
类似的例子是在法国的拉弗莱特发现了一具男孩的尸体,一个孩子辨认出是自己的同学。第一个暗示形成了之后,他的邻居、舅舅、甚至孩子的妈妈全部都认错了。
这样的群体谎言到底怎么回事儿呢?
并不是说大家都是故意撒谎,首先是第一个目击者出现,他通过尸体上的某个细节,比方说一个疤痕或者是一个身上的某个装饰肯定自己认出了死者。这就是第一个阶段,谎言被制造了出来,一个暗示形成。
个人的错误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当个人吧这种暗示传递给其他人的时候,就会引起群体内的大范围传播。第一个人的证词开始对其他的目击者产生影响。
这就是第二个阶段,谎言被肯定。
说谎的人数量开始增多,越来越多的人附和着这个谎言。到了最后就是全幅度的扩散,所有的证人都变成了说谎者。
当第一个目击者依靠自己的模糊记忆产生幻觉得到肯定之后,大多数人的理解能力在一瞬间就被征服,所有判断力跟着窒息了。结果就是消息被以讹传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说谎的行列当中,所有人都无比坚信第一份证词,也更加坚信自己的所谓判断,结果最终演变成了一套彻头彻尾的群体谎言。
勒庞的结论是:群体的证词是极不靠谱的,被越多人证明的事情,往往错误得罪荒谬,我们虽然不能说每个人都是故意的,但表现出来确实群体总在撒谎。
被杜撰的历史
那基于这一点,我们的历史观可能都会发生颠覆。随着时间推移,历史早已失去了他本来的面目,现在被记录下来的那些东西,恐怕纯粹就是一种思想的产物罢了。
就像是我们并不了解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不清楚释迦摩尼或者穆罕默德的生平,对于这些人,我们都不曾拥有过一句真实的记录。而群众需要的,能够被流传下来的,只是这些伟人在神话当中的形象。
他们的生平其实是无关紧要的,群体只是需要能够满足自己,打动自己心灵的伟人而已。于是,关于他们的谎言被一再的编造,直到变成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这样。
被流传的历史不可靠的,而就算用文字记录下来也依然难以保证它的长久稳定。刚才我们说,群众总是用形象思维,我们的想象力超乎寻常,我们记录下来的历史自然也会被这狂妄的想象力不断的二次虚构。
像是在圣经的《旧约全书》当中,耶和华是一个嗜血好杀的形象,而随着时间推移,在《新约全书》里的上帝,就成了博爱仁慈的化身。
再比如说,佛教诞生于印度,昌盛于我们中国,但是我们把印度人尊奉的佛祖与我们所信奉的佛祖放在一起,那完全就是两种不同宗教的偶像。所以说,群体的想象力改变一切,无论是真实的历史还是虚构的神话。
对于历史人物就更是如此了,群体能够凭借自己的想象力,把那些英雄人物任意塑造,想想我们的关二爷,被塑造得忠肝义胆,混黑社会的都供奉他我还能想得通,可他还能兼职当财神,做生意的也信他,就挺有意思了。
那在历史上,英雄形象的黑白反转也是不断发生,还是说拿破仑,他曾经是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人物,当法国人身处波旁王朝统治之下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军人,成为了田园派和自由主义的慈善家,底层民众的朋友。感觉拿破仑的光辉形象注定要在人民的心中永存。
可没过30年,他摇身一变成了嗜血的暴君,在篡夺权利毁灭了自由之后,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让300万人命丧黄泉。可又后来,当法国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战败之后,人们又开始追忆往日的辉煌,怀念拿破仑当年的赫赫功勋,于是对于拿破仑的评价再度反转。
拿破仑的那些事儿大家都知道,再说两个更极端,反转更快的例子。
话说在十六世纪的那不勒斯,一个渔夫被暴乱者推上了皇帝的宝座,但是他胡作非为,残暴无比。最后被如同疯狗一样在大街上被打死,尸体被割掉头之后丢到了护城河里面。结果第二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剧情反转,无数人举着火把找他的尸体,然后被他披上皇袍隆重的葬于教堂。他穿过的衣服被众人撕成碎片当成圣物拿回家收藏。就连他走过的泥土也变成了护身符的原材料,需要用黄金来计价。
另外一个例子是一名女犯人,因为投毒杀死了7个人被判死刑。可在行刑的当天,她的美貌却征服了所有的人,人们的感情在一瞬间就逆转了,开始同情她并且切齿痛骂要处死她的人。
这种惋惜很快就变成了崇拜,虽然这个女人还是被烧死了,但在当天你晚上,她就成了人们口中的圣女。他的骨灰以及烧焦的木头全部被收集了起来,人们觉得这些东西可以帮助自己抵抗巫术。
从这些例子当中我们可以管窥到,群体的历史观是多么的善变而混乱。从来没有什么明确的标准,就是凭借想象力以及群体的好恶来评判一个人,而这样的结果又被当做是历史载入史册。
当我们这些后人面对当年这些众说纷纭的记载时,能得出的结论或许就是那些所谓的英雄或者暴君从来都没有真实的存在过,他们从来都是为了满足群体心理需要而杜撰出来的。除了神话之外,历史并没有多少保存其他记忆的能力。
群体的道德
最后,我们再来看看群体的道德。如果说我们把道德定义为抑制自己内心的冲动,能够尊重长期的社会习俗,那群体肯定是没有道德的。
但是,如果这里的道德还有舍己为人、不计名利,勇于献身和对理想的渴望等等,那么群体会表现出很高的道德境界。
我们之前都在列举群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反面例子。我们再次回到当年法国大革命的现场,雅各宾党人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甚至杀到都嫌断头台杀得太慢,直接让人列成方阵然后用大炮轰击。尽管都杀到这般血流成河,然而人们把从死者身上搜罗的像是钱包首饰这些贵重的东西统统放到了会议桌上,而不是揣进自己的口袋当中。
这样的行为,是孤立个人很难做到的。群体对个人有很强的道德净化作用。
勒庞的很多洞见都极其的深刻:当群体以名誉、光荣和爱国主义作为口号的时候,对群体中个人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甚至让个人慷慨赴死都没有问题。
当年教皇以基督的名义发动民众东征,激发了无数人的奉献精神,平民变卖财产购置刀剑,强盗金盆洗手,封建领主停止敛财,底层人民也停止抱怨,所有人的心中就只有一个“为上帝而战”的念头。其他想法已经丝毫不再重要。
同样的,当欧洲第一次反法同盟大举进攻法国的时候,雅各宾党人镇臂高呼,引来了无数民众志愿参军抗击联军。
当我们回顾历史,群体为了自己只有一知半解的信仰和观念,便可以英勇的面对死亡。也只有群体才能表现出如此伟大的献身精神,理性个人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这是个人行动的最大动机,但是这种利害算计是不可能成为整个群体的强大动力的。
说到这里我们应该更加能够理解在解读《未来简史》最后的时候提到的一个启示:
我们当然愿意从我们想象的共同体当中寻求生命的意义,但是,如果这个共同的想象却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时候,那抱歉,我不能答应。